月印万川

【明朝史同】皇恩浩荡(四)


朱厚照*杨廷和

朱厚熜*杨廷和(内含熜炳、熜璁)

一个想给白月光找替身继承人结果反被小狼崽子咬一口的可怜首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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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天气格外玄,二月中旬也不见回暖,隔三差五就要下一场雪,往年从未见京中有如此丰沛的雪水。

 

不过雪厚是丰年的兆头,杨廷和看着轿子外飘飞的雪霰,心情舒朗了些,放下轿帘,继续看随身带回的折子。

 

折子是南京那边递上来的,就今年人丁造册的实行提出建议,请求允准。人丁造册是记载各省各州各县人口、田地、赋役的黄册,是关涉朝廷税收、人口管理的重要事项,马虎不得,必得首辅亲自过目。

 

杨廷和看完折子,闭上眼睛靠在轿中的金丝软枕上,一边小憩一边思索着如何写票拟,正此时,王勤轻轻掀开轿帘道:“老爷,兴献王世子又来了。”

 

细细的雪霰如盐粒一般,朱厚熜在杨首辅府门前等了许久,眉眼都染上了白霜。他看见杨廷和的轿子,忙迎了上来,隔着轿帘作揖:“首辅大人,叨扰了。”

 

朱厚熜是皇亲国戚,杨廷和是朝廷官员,按礼,该是杨廷和向他见礼。

 

杨廷和将奏折揣好,下了轿子,亲切地扶了他一下,态度谦恭温和,言辞殷殷,丝毫看不出躲朱厚熜躲了好几天。

 

朱厚熜送了两根老山参来,是兴献王封地那边的特产,长了两百多年。杨廷和不收,他就不走,杨廷和绕路,他就堵在他身前,恭恭敬敬将绸缎包裹着的礼盒奉上。

 

朱厚熜今年不过二十多岁,还是个少年人心性,抹得开面子,但沉不住气,杨廷和三番两次推拒下来,他脸色涨的通红,最后也赌起了气,一点身份礼仪都不顾及。

 

“殿下!”杨廷和拢了拢袖子,垂眼看着朱厚熜捧在通红手掌心里的锦盒,缓缓收了脸上的笑,冷声道:“在首辅府面前,这么多双眼睛看着,你是要仆公然受贿吗?”

 

朱厚熜急了,扬声道:“学生孝敬老师一点封地特产,历朝历代都是应当,哪来行贿一说?”

 

杨廷和气笑了:“仆才疏学浅,未曾拜为殿下之师。”

 

“这是陛下说的。”

 

“什么?”

 

朱厚熜上前一步,靠近了杨廷和。他比杨廷和略高一点,微微颔首看着他,被雪洗的通红的嘴唇衔起几分得意的笑,压低声音说道:“我昨天进宫见了陛下,陛下说,让我来拜访老师您。他的原话是,‘杨首辅有经略之才,朕潜邸时就是朕的老师,你有事多请教他,喊声先生,送点束脩,不委屈你。’”

 

杨廷和心里轻轻咯噔一声,他默然站了许久,问道:“陛下他真这么说的?”

 

朱厚熜深深一拜:“我可没矫传圣旨的胆子。”

 

北风骤急,吹得雪霰往人衣领中钻。杨廷和拢了拢紫貂披风,对着朱厚熜一伸手,道:“世子殿下,里面请。”

 

上回在杨廷和这里碰了软钉子,朱厚熜回去气闷了好几天,几乎都打算放弃杨廷和这条路,准备通过江彬、张永、谷大用打通关系,让他们帮忙在陛下面前美誉吹风。

 

都是御前近臣,圣眷恩深,此路不通,走别路也无妨。

 

谁知他将此想法去信告诉母亲以后,却被母亲狠狠责骂了一番,说他有眼不识泰山,是个买椟还珠的蠢货。让他务必拿下杨廷和这个人,还说什么,宁失千人意万人心,也绝不可失杨廷和。

 

他母亲自来爱读些神乎其神的兵法演绎,朱厚熜想,这肯定又是所谓的“得一人可得天下”的蠢想法在作怪。他本不欲听,一边回信敷衍,一边把给江彬几人的礼备好,可是入宫一趟,见了陛下一面,他又改了主意。

 

他这位堂兄面上气色红润,除了声音虚一点之外仿佛并无大碍。可朱厚熜学过看相,他只略略扫了几眼,就知道陛下的身子已经亏到底了,用道家的话说就是“离不足,坎有亏”。“离”和“坎”都是太极八卦中的基础卦象,八卦运转,代表人的八脉,象征人的生死轮回。“离不足”,是说先天体弱,“坎有亏”是说后天过耗。

 

当今陛下在豹房里的风流和荒唐朱厚熜早已有耳闻,如今一见,更是确认了他回天乏术,命不久矣。

 

陛下待他还算热情,留他吃了顿饭,又聊了一下午,说的最多的就是首辅杨廷和,说他如何年少高才,一路拜相入阁,权掌天下而无骄纵意,鞠躬尽瘁安四方国境。朱厚熜暗暗觑着他的神情,见他神采奕奕的,脸上也有了血色,不像是垂危的病人,反像是怀春的少年。

 

此念头一出,朱厚熜心里猛地一跳,惊觉自己发现了皇室秘辛,慌忙低下头,陛下却像是没察觉一般,话里言外依旧对杨廷和态度亲昵。

 

朱厚熜试探着问了几句张永江彬,朱厚照倚在金丝软塌上,语调轻浅,浑不在意地说道:“杨廷和是朕的老师,朕的首辅,张永他们是朕的奴才。飞鹤之与鸡鹜,明珠之与鱼目,阿熜,你自己说,这能放一块比吗?”

 

朱厚熜心中暗惊,慌忙赔罪,朱厚照没有怪他的意思,拍了拍他的肩膀,意味深长地说道:“皇位和俗世其实也没什么滋味,阿熜,如果有机会,你会明白的。朕其实并不在乎归去九天之上还是黄泉之下,反正都比待在这腐朽人间强百倍,朕唯一放心不下的,就是杨首辅。”

 

“朕非圣君,但朕听话——至少在国家大事上。以后么,朕也要找一个善待杨首辅的继承人,谁善待朕的老师,朕就善待谁。”

 

朱厚照说完这番长篇大论,灌了大半杯参茶才缓过劲来,朱厚熜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,心跳愈发剧烈,蓦然抬头看向朱厚照,朱厚照笑着冲他眨了眨眼睛。

 

朱厚熜终于意识到了杨廷和的重要性,皇位攥在陛下手中,而陛下攥在杨廷和手中,他若属意自己,那自己就是未来的皇帝,他若属意益端王世子,那益端王世子就是新皇。

 

于是朱厚熜重新踏上了杨廷和这条路,再苦再难都要把他收过来。人言烈女怕缠郎,这段时间以来,朱厚熜天天堵在杨首辅门前,送些珍稀但又不过于贵重的小玩意,哪怕仅仅是在他点卯放衙的时候攀谈三言两语,也不算徒劳而返。

 

这段时间,益端王世子朱厚弛将朝中三品大员和各大内侍太监的府邸走了个遍,朱厚熜却铁了心要吊死在杨廷和这棵树上。

 

朱厚熜随着杨廷和来到外院书房,府中仆人端来火盆热茶,还有几样点心。朱厚熜等了一下午,又冷又累又饿又渴,此时便也顾不上客气,捏起酥软的桂花糕咬了一大口,吃得急,险些呛着,忙接过杨廷和递来的茶盏灌了一口温茶。

 

茶是好茶,云南那边御供的一品滇红,每年只能产二三十斤,尽数供往皇宫,杨首辅随意拿来招待客人,倒像是京城外一文钱一碗的大瓷碗凉茶似的。朱厚熜心中感慨杨廷和圣眷之隆,舌尖卷着茶水细细砸了几下,竟品出几分甜意来。他以为是桂花糕导致的错觉,又抿了一口,发现是茶水中加了兰花蜜。

 

滇红性醇而味微苦,失其苦,则品不出其味甘味醇之美。一品滇红里加上等兰花蜜,这么糟践东西的喝法,普天之下,怕是只有当今陛下。

 

杨廷和见朱厚熜端着一盏茶发愣,微微敛眉,对奉茶的仆人说道:“给世子重新沏一盏,别加蜂蜜。”

 

“好茶,无妨,”朱厚熜又抿了一口,“大人是跟着陛下喝习惯了,别有一番滋味。”

 

杨廷和但笑不语。


“我这次来,不仅是自己的意思,也是陛下的意思。首辅拒绝我倒无妨,总不忍心拒绝陛下吧?”朱厚熜说道。


“若是陛下的意思,直接下旨封您为皇储就是,何必还要您多跑这一趟。”


朱厚熜倾身靠近杨廷和,桃花眼里含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,低声道:“自然是因为陛下念着您,想给您一个做好人的机会。”

 

杨廷和目光沉沉地看着朱厚熜。

 

两人沉默不语地对视了一会儿,朱厚熜先移开了视线,耳垂泛起桃红色,许是靠近火盆的缘故,脸上也烧得厉害。他忙低头喝茶掩饰失态,又忍不住去觑那冠玉似的容颜,心中感慨道,不愧是凤阁第一公子,怪不得自己那自来无法无天的堂兄,也有被降住的时候。

 

杨廷和知道朱厚熜所言属实,在他和朱厚弛之间,陛下确实更倾向于选择朱厚熜。但陛下为何这样选,朱厚熜不知道,他却知道。

 

前天的时候,彭泽给他送来一封密信,信中说益端王世子朱厚弛已经和江彬结成了政治联盟,朱厚弛许诺江彬,等他登上皇位后,让江彬做江南六省的总督,同时更换全体内阁阁员,让江彬那边的人做首辅。

 

杨廷和看完信之后,不觉得生气,只觉得可惜,可惜朱厚弛为人仁德老实,本是中兴之主的最佳人选,因为错选了江彬,眼睁睁错过了皇位。

 

朱厚照缠着他在豹房留宿的时候,杨廷和漫不经心地提起了这两位世子来京的事,朱厚照十指缠着他的头发吻他的后颈,已是昏昏沉沉将睡未睡,闻此言,清醒了几分,问杨廷和喜欢哪个。

 

杨廷和抚着他的肩膀,半阖着眼睛,柔声说道:“臣觉得,兴献王世子,更像您。”

 

第二天,朱厚照就秘密召见了朱厚熜。

 

不过个中缘由,不必让朱厚熜知晓,在他面前,杨廷和装傻充愣,作出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来。

 

演得差不多了,杨廷和说道:“既然陛下意在世子,仆这些做臣子的,自然尊崇圣意。”

 

朱厚熜见他终于答应了,喜上眉梢,从小榻上起身,对着杨廷和深深作了一揖,朗声道:“谢老师提携之恩!等到那一天,我一定给老师加恩进爵,朝中大事必先悉以咨之,然后实行!”

 

“殿下折煞仆了,仆不过尽臣子本分而已,”杨廷和扶朱厚熜起身,又为他斟满茶,温声道,“只不过,仆也有一不情之请,若殿下答应,臣自当为您前后驱弛。”

 

“老师尽管吩咐就是。”

 

杨廷和看向窗外,隔着纹理繁复的窗格,梅花正开得灼灼。他说道:“陛下他膝下无子,此为憾事,百年之后见了孝宗皇帝没法交代,孝宗皇帝也没法跟列祖列宗交代。龙脉若是断了,将是皇室之灾,臣子之罪。”

 

“您的意思是?”

 

杨廷和神情柔和地看着他,说道:“仆想请殿下改认孝宗皇帝为皇考,将您的父亲兴献王认作皇叔,承大宗之祧。如此,再登基为天子,也更顺理成章。”

 

朱厚熜脸上的笑缓缓消失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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